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语言既是一国文化的最低努力,更是一国文化的最高努力

2022-03-28 14:02:48    来源:今日社会看法

我们还可以发问:究竟我们今天用的这套中文,是从哪儿来的?我认为就两个来源:其一,无名作者;其二,有名作者。

一个老观点:汉语文化的土壤孕育不出现代思想、科学

曾读过一篇文章,说的是:中华文化的土壤究竟未能孕育出西方那样的思想科学(哲学为代表),汉语是要负一部分责任的。汉语以其特征,如形象力强、混沌的思想特征等等,终不会以“科学”的面貌出现:以致必须以科学去支撑的很多东西,在汉语这片地基上造不出来。

观点是老观点。我不停地找朋友、网友来看。居然很多人说“理解不了”:“语言不过是一种工具嘛”、“表达不了思想,和语言有什么关系”、“找个新手去开最先进的战斗机,战绩不行,怪飞行员还是战斗机”(尽管我很欣赏这个比喻)……如此这般,这般如此。

其中,对“语言就是工具”这一根深蒂固的判断,我尤其不能认同。

一个我很欣赏的比喻:找个新手去开最先进的战斗机,战绩不行,怪飞行员还是战斗机?

语言兼有工具性和启示性,不只是交流工具

展开讨论前,我需明亮的观点是:

语言既是一国文化的最低努力,更是其最高努力。它是兼有“工具性”、“启示性”而存在的。

最低努力,对应“工具性”,此即很多人认为的:语言就是工具。

语言的最基本功能是“交流”,就是“让人听懂”,它的出发点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

就因为有“自己”之外的别人,交流必须发生,如何发生下去?必须大家伙能彼此听懂。马尔克斯《百年孤独》的开头即描摹此种场景:

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,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,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。

——指指点点到后来,就是语言。

此所谓“工具性”,是一种最基本的语言功能。

一方面,肇始于人类群居的形态,群居——为生存,就必须团结,团结需要交流;另一方面,“交流”本身又延伸出工具实践、工具想象,如摆在工艺品店里出售的越做越复杂的瑞士军刀(不全是真正的军刀)。交流对应的是人与人的关系,从两人到三人,变成社会关系。社会关系又随着文明的进步、文化的精致,越来越复杂。

岂止“喂,吃饭了吗”是交流,法律公文也是,“讨粤匪檄”也是。所有这些,其本质出发点就是:让人听懂。

交流本身又延伸出工具实践、工具想象,如摆在工艺品店里出售的越做越复杂的瑞士军刀(不全是真正的军刀)。

语言的最低努力相似,但最高努力差别很大

正因为“交流”本身拉开得如此大的格局,几乎涵盖我们日常对语言的一切诉求,很多人会觉得:交流就是一切,所以语言是工具性的。语言的起点的确是工具:我们这里说“树”,英语国家说“Tree”,没什么特别的不同。在这一层面上,语言非常对等。留学生在国外就发现:日常生活的交流,初中英语的词汇就够用。

可为什么我们总有一些中国话,是难以翻成英文的?总有一些中文大作,放在英文的鱼缸里,它是不会游动的?

反过来,一些欧美国家过来的文化概念,与中国故有的说法也是对不齐的。如李欧梵《小说的当代命运》一文里提到“literature”并不是中文里“文学”的直接对应。literature,广义是文献,狭义才是文学,更狭义是文学学科。中文的“文学”是从日文的“文学”(bungaku)转译而来。在古代,“文学”一词固然有,比如《论语》里“四科十哲”的“文学”,但那时并没有英语意义上文学这一门学科。章太炎《文学略说》里的“文学”,如他自己所说:也是“文章之学”,不是文学学科。

章太炎《文学略说》里的文学,如他自己所说:也是“文章之学”,不是文学学科。

我们起码在游走中文、英文时常会遇到这种困难,很多不对等不是工具意义的不对等,不是我这儿有“树”,你那儿没“Tree”;也不是我们的“银行”一词打银质货币的交易来(先前有银行形态,而不叫这个名字),而你那边是河岸(bank)贸易来。说得笼统点,文化不一样。

回到本文的主题,尽管文化的最低努力一样,在此层面交流无大碍;但最高努力差别很大。

语言本身的“启示性”的堆积成就“最高努力”,启示性是什么?当然包括该语言背后的哲学资源、科学基调,但我的话不说得那么大。

——所谓启示性,至低是美学意味。它和一国文化是相互镜鉴、天上白云对地球引力的关系。

语言的启示性,至低是美学意味。它和一国文化是相互镜鉴、天上白云对地球引力的关系。

我们今天用的这套中文,哪儿来的?

我们还可以发问:究竟我们今天用的这套中文,是从哪儿来的?

我认为就两个来源:其一,无名作者;其二,有名作者。

工具性的中文基本是由无名作者创造的

(也有《诗经》等例外,但编纂者基本是明确的)。“树”的说法就很难说是谁发明的,很多网络用语也不太清楚来自于哪个个人,还有源远流长的无数的俗话俚语。无名作者之所以无名,原因之一在他们同时创造:路人甲看到“树”,叫了声“树”;路人乙看到“树”,叫了声“X”。他们同时以某个语词明确了“树”的概念,但是经过历史选择,“树”获胜了,进入了字典。而“X”作为方言,可能也保留下来。

要明确的是:工具性的中文并不低级,它和启示性的中文不是进化论中前者和后者的关系。工具也在不停地发展,启示也在发展,它们如中华文化的两边江滩,是其中的历史主体向两边同时汹涌、潜流的结果。

但启示性的中文往往是归功于有名作者的。

它的总量远远少于无名作者的工具性中文,应用范围也较之狭小得多。更有意思的是:启示性中文的有名作者,我们可以认为就那么几个。后世的所谓“再创造”,无非涂脂抹粉,或东吴搬家到西蜀。比如随便翻翻《孟子》,就发现它是地球上的海洋,后来人再怎么欧亚大陆、美洲大陆,都无非被它托在上面。

甚至我们如果不曾有《孟子》,今天的中国人不会这么说话,因为明察秋毫、出尔反尔、同流合污、自怨自艾等等的成语要从中文里摘掉,或变化。

我们如果不曾有《孟子》,今天的中国人不会这么说话。

启示性中文非常有个性

有名作者创造的启示性中文非常个性。

爱迪生即便弄不出灯泡,过些年别人发明出的那个也不会和他那个长得多不一样。但无数诗人去过庐山,前前后后,“疑是银河落九天”的只有李白;无数诗人仰望过明月,连外国的济慈都可以算上,“对影成三人”、“疑是地上霜”、“我今停杯一问之”的还只是李白。

为什么会这样?美学是有规律,而无规范的。甚至大科学家的重要发现,也有他们个人的美学系统在其中。旁人万事俱备,那点个性的东西没有,也弄不出来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东西。启示性的中文是附着于这些独立的美学系统的,是从个体的哲思深处徐徐走出,并最终也要走向另一个个体为美学、哲思——起码为精神的动态的。

无数诗人去过庐山,前前后后,“疑是银河落九天”的只有李白。

无作者、工具性的中文的起点是社会关系,这是一种人的本能;有作者、启示性的中文的起点是人与自己灵魂的关系,这是一种中国哲人、诗人独特的人性本能。

由“人的本能”而“人性本能”,就是工具到启示的距离,此非相互追赶的距离,是此岸江滩到彼岸江滩的平行距离。换句话:相望,但永不相见;而通过浩瀚流去的中华文化的主体,及飘渺其上的千里通波、江枫渔火,时时地互相感知。

工具性中文与启示性中文通过浩瀚流去的中华文化的主体,及飘渺其上的千里通波、江枫渔火,时时地互相感知。

中文的困境:异化、平面化、符号化

我们以粗暴、武断地口吻,甚至可以说:无作者、工具性的中文是我们为别人的,而有作者、启示性的中文是我们向自己的。偏偏前者为公,而其实承担着整个自私社会及自私话语;后者为私,而内心的光一旦挣脱出去,“无穷的远方,无数的人们”却都被光芒招呼着变成他们私家的。所以佛家认为:每个人身上都住着无上菩提。中国文化妥善接受了佛教,尽管如鲁迅讽刺的:

佛教初来时便大被排斥,一到理学先生谈禅,和尚作诗的时候,“三教同源”的机运就成熟了。

——但佛教同中华文化的主流,同孔孟传统实在是染色体不同的亲双胞胎。鲁迅本人就读了不知多少佛经。

之所以提出语言的启示性,尤其中文的启示性,而不仅仅强调其工具性,在于我比较认同那篇文章里说的:

在汉语思想中断已久的今天,汉语,已经与思想无关;除了律令、经营商业广告、表达个人经验,以及骂街或其他零碎的用途外,汉语,告别思想已经两千多年。

——

我们今天用的这套汉语,完全沦为一种交流工具,充斥着无作者的、粗陋的嫁接、臆造,启示性非常有限。侧面也可看出目前的中国在文化最高端上的努力多么的与灵魂无关。

在我看来:中文的异化、平面化、符号化,与尼采《悲剧的诞生》里评估的希腊悲剧的灭亡不无相似:

希腊悲剧的灭亡不同于她的姊辈艺术:她为了一种难解的纠纷自杀而死,所以是悲壮的牺牲。……希腊悲剧一死,到处都深深感到莫大的空虚。正如昔日在提伯玩斯时代希腊舟子们在荒岛上听到凄厉的哀叫:“大潘神死了!”……“悲剧死了!诗歌也随之而灭亡!”……

——旧中文逐渐退出历史舞台,没有伴随着新中文作为儿孙的茁壮成长。旧死而无新生,有如此深厚传统的一种语言,其下竟充满塌陷,你在上面行走,说着就掉入“莫大的空虚”里。

尼采《悲剧的诞生》:“希腊悲剧一死,到处都深深感到莫大的空虚”。

有没有办法救济困境?很难

人抱着偷懒的本性和国家普及教育的需要(当然还有鼓吹革命的目的),繁难的文言文是很容易被打倒的。文言文不在了,旧白话的传统本可以被健康传袭下来。但连番战乱、动荡,把中国社会牢牢地裹挟在生死、斗争附近。民间不得其安稳,学界不得其自由。久而久之,舒活的旧白话变成了顽横的新白话和其他更顽横的新白话子类别。

我们今天人的话语资源既不是传统文言文,也不是《红楼梦》延续下来的旧白话:听今天的中国人讲话,感觉多数人的语言的故乡始终住着一个傻子、商人和一个战士。

还有没有办法救济?很难。上文说过,有作者的、启示性的中文是个体的,李白之前无李白,之后也无李白,既失去了他在历史上的唯一存在,就不能指望后人也吟诵出他眼中的庐山瀑布、长安古月。

没有新一代语言大师对中文的贡献,很难指望它在“启示性”上的长足进步。

与此同时,工具性中文并不可能脱离语言的基本功能。怎去指望现在的中文做出比“让人听懂”更多的事情?

我对那篇文章的一点反对是不应强调“思想”。思想是非常在乎体系的,连零星的“启示”都难以形成,整体的“思想”更奢谈不上。已经损失了的:继续研究,随且哀悼,而对昨天的绝望,绝不是对明天的虚妄。中文作者群虽整体偏弱,但毕竟存在;民众中间“向上走”的本能努力更在,我们便不必然由一处无物之阵再挪向另一处。

最要紧的是:真正的故乡是永在的,我们对美好的中文的乡愁是不死的。

最要紧的是:真正的故乡是永在的,我们对美好的中文的乡愁是不死的。

写于2013年8月18日星期日,@Swansea山中寓所

改定于2021年12月26日,@北京家中

关键词: 希腊悲剧 社会关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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